纯碱：五进康巴，文字集

Original 纯碱创作人 theCreator 2022-12-25

收录于合集 #大地影像 77个

大地影像专题，第128篇

写在前面的话

2019年至今，五进康区。前四次都是从西宁飞玉树由西进入，玉树-昌都-甘孜路线。最近的第五次是从成都由东进入康定，甘孜-阿坝-甘南路线回青海。藏地主要分为卫藏、康巴、安多三部。康区指的是康巴区域，康巴藏区位于横断山区的大山大河夹峙之中（即四川甘孜、木里，西藏昌都，云南迪庆，青海玉树等地区）。康巴和安多一样，同样处在汉藏的衔接地带。在康巴的大山中穿梭，和康巴青年的聊天，促使我思考一些新的问题，比如藏地面对外部事物和观念的进入，所进行的文化自卫，再比如由于医疗和孩子教育以及高海拔的问题，使得更多的康巴人定居成都，在成都的武侯祠和送仙桥形成了新的移民区域。这些都是我观看的角度以及拍摄安多之后重新思考不同藏地所发现的不一样。

——纯碱

以下文字是纯碱第五次进康区拍照，于9月15日-10月10日之间写下的随笔。经年累积的观察与偶发的交流，在拍照余闲的沉静中，流淌出来。心绪种种，原是过客。

我比较期待再过十年二十年，纯碱能把他住的那个（某个或某些个）地方的故事写出来。

文末配图是2020年与今年年初，纯碱在康区所拍。

——http

瑟瑟发抖的黄花草木樨

我们可能不甘心

是为什么

勇往直前

并没有答案

你回头看是雪山

在朝你打招呼

20210915

安觉寺的阿卡回忆起隆务寺学习的经历，赞叹不已，又勾起了一段美好的回忆。他感叹：你们那里可惜的是山上都没有草，生活的话还是我们这里（康定）好，学习你们那里（黄南）好。

风吹过，经堂门口的藏式帷幔哗啦哗啦绕起一圈圈波浪，门口的铃铛偶尔清脆的叮当一下半下，脚踩木质楼梯嘎吱嘎吱的，大山里一切都那么安静，我都忘记了拍照这回事。

20210918

在高原的县城，最不靠谱是买南孚电池，概率一半一半，对比过还是无法分辨真假，比古玩还难。

20210919

沿着雅砻江一路向北，在大山里穿梭，鲜花和土夯墙频频闪过，逼仄的五菱宏光最后一排，同行的角巴赤列善谈。角巴十岁进寺院修行，二十岁还俗，不识汉字，我问他为什么放弃修行，他羞涩而又磕磕巴巴地说：每天都一样的念经有些无聊，想离开寺院回归世俗生活。角巴的微信名是 I like you。角巴告诉我，他喜欢看电视剧是因为可以学习标准普通话，他有一儿一女，我说你这种在网上被称为——人生赢家。

一路相遇都是最普通不过的个体，他们平凡的故事使得对周遭和平行世界的判断又精进了一下下。

20210920

如果在高原小县城里碰到古珠贩子，他们会齐声嚷：“生意莫得，生意莫得！”如果是拼车师傅，他会把你出行的信息摸透，然后再传递给同行若干，最后问你：“老板，你做什么生意的？我们有没有生意做？”这一切都是在混杂着四川藏普话中完成。

共享电动成为瞎溜达的交通工具，时不时还会提醒你已超速以及驶出规定区域罚款200元等等信息，每次开到县城边都胆战心惊的，怕从后座突然伸出一只手，“来，超出区域给200元！”路边摊的摊主犹如地下情报站的站长向我传递了重要信息，鼓励我：“你去拍嘛，你去拍嘛！”我悄悄蹭进了县城的康巴婚礼现场，亲朋好友们盛装登场，经过材质和细节改进的康巴服装及配饰炫得不要不要滴。我想到网络上一句话：来吧，展示！

当被误解为是请来的摄影师，各种主动配合拍照，受宠若惊，想起街头舔着脸邀拍所遇到的斜眼冷遇，真的是感叹天上地下。吃了阿卡普巴才仁认为最好吃的砂锅饺子，继续深山的下一站——白玉，我想去看看噶陀的神奇。

20210922

小卖店老板介绍的高脂大卡酥油土司，惊叹它的香甜无比，抵消了草原千篇一律的无聊风景。旁边老迈的觉姆抖抖索索在剥桔子，前排的康巴青年突然问了我一句：“青海大还是甘孜大？”我是不是回答：甘孜大！来满足草原青年的求知欲？或者我是不是应该认真告诉他：青海大！可那样是不是会让人觉得我这个四十岁的中年油腻男极度无趣。我不想“无趣”，我要代表月亮消灭你！

在你无法判断下一站的时候，总是憧憬和遐想。裸露的石山无法给你远行的力量，近若咫尺的高原湖泊人工栈道会使你更无助，可能我们止于截取和观看，并不满足于这些，我想到那些乐于“征服”的人们，也似乎无趣得紧，自然的永恒足以斩灭人类的无知妄念，最终征服的可能就你自个儿。

一路上听不完的藏歌，我之前说过：草原上只有情歌！从五菱宏光的劣质音响里蹦出来，悠扬的藏歌居然和右耳耳机里的Galen Crew合谋了，可能国民神车赋予藏歌一种新能量，就像在牧区大行其道的牛磺酸饮料瓶身上赫然印着：区域限定！写到这的时候突然嘭的一声… …神车爆胎了！

20210923

噶陀的神奇从某个角度是仙侠文本的在地实践，偶尔一个视角有种荒古神殿的既视感。丝毫不夸张，仿佛在噶陀看到了尼泊尔卫藏康巴汉传寺院建筑所有形式的变化，遗憾的是现代匠人对于细节的敷衍。在山顶上眺望山谷，云卷云舒，望下去有一些眩晕，此时海拔4800，对面那片林子里飞来一只鸟，吱哇乱叫撞到了宝塔金顶上。

主殿（其实我也不知道，瞎猜的）门口巨大的玻璃钢狮子犹如到了某金融机构总部，拾阶而上，红金的龙柱让人生出一种荒诞感，在巨大的混凝土和金灿灿的铜皮构成的大型现代宗教“装置”面前，些许失神！不同于安多的“旖旎古典”，卫藏的“粗砺深浑”，噶陀有点说不上的“矫揉的雄壮”，也或许我组词失败。

租车师傅告诉我他叫才仁扎西，后来转账确认名字时才发现他身份证上是泽仁扎西，唉，又一个被四川话耽误的藏区青年。

20210924

收拾行囊继续北上，这个季节穿越黄加绿的草原，连绵起伏，驶入温暖的河谷，青稞已经收割，大片的僧舍在阳光下反射着高原独有的光芒。翻山越岭，旅行的意义在哪里？可能并不是拍摄和记录你所看到和听到的，或许是尝试了解和进入你不曾熟悉的土地、人们以及他们的生活，试图驱赶厌世抵消焦虑，就像歌里唱的：再过一百年我都这样体会！

当我的思绪在草原和城市之间缥缈转换时，被同行的加华整理行李掏出的金牌银牌打断了，上面印着：班玛县藏文中学运动会、2021年6月字样。他告诉我奖牌是他妹妹的，女子百米冠军！19岁的加华问我“衣服”汉语怎么说，“牛仔裤”汉语怎么说… …我俩磕磕巴巴交流了一路。这一路经历了砂石泥土搓板路，犹如十几年前在青海行走，司机师傅为了躲避路政，走了一条不同寻常的乡道，我和加华被糟糕的路况颠得嗷嗷直叫，两个觉姆在前排哈哈大笑。我吃着觉姆给的桔子，在情绪被颠簸得快要崩溃时，司机停车把一半的人甩给当地的拼车扬长而去（佛学院）。剩下的几公里，我看到了熟悉的场景，高寒草甸草原所有的特征一应俱全，这里距青海60公里，这里是国内网红的打卡地——色达。

20210925

北纬N31°，海拔3369米，坐标Seda。

到了色达，那种倦怠感消失了，拍摄兴致极高，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以为我说的是五明佛学院，其实我说的是色达县城。因为喇荣沟的存在，所有人都忽略了色达县城，我像进了一块宝地，贪婪地吸吮。

佛学院的公交车上只有我一个男的，满眼的绛红，看了看自己的灰色外套，显得极其不协调。有点尬，想着是不是主动下车步行上去。当然，佛学院去年就已经无限期关闭了，别问我是怎么蹭进去的。色达县城也无一例外的进行着新城镇化建设，内圈乏善可陈，广场上正在吊装八根巨大的龙柱，中间的飞马金光闪闪，犹如武侠小说中的宗派门地。当我骑着电动车进入外圈时，那种景致和文化的多元让人眼前一亮，回去的路上我才想明白，为什么四进康巴收获甚微，因为我一直在腹地运动，而色达是康巴和安多的交汇处，所有的建筑、装饰以及人的日常符号都混杂得如此舒适，丰沛到炸。

今天在五明最让我震撼的不是那些鳞次栉比的红房子，而是一个漂亮的东北小姑娘，僧袍下一双bling-bling的粉色Balenciaga老爹鞋，信息量爆棚了。

20210926

从俄若这座山上下来时，我从后排左侧漂移至右侧，我问司机师傅叫啥名字？司机说：扎西才让。我说：你应该叫扎西拓海，俄若被你开成了秋名山。上世纪末，阿坝作为安多的潮流圣地，是周边年轻人向往的地方。当然，有那么几批欧美二手物品的流入触发了这个扳机，也有三省十字路口的便利条件存在。TNF也是在那个时代从阿坝向西铺开，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草原潮流青年。

县城很大，我还是骑着松果电动一圈一圈地绕，中心城区的建设并没有像康区近十年大肆扩张的奋进，反而在主干道看到90年代到当下的一种递进，层次丰富。那种雅致的平房小院里一棵两棵的绿树郁郁葱葱，人字形红瓦坡顶和被时间氧化的果绿色琉璃贴砖以及奶黄色的木质门窗都显得那么的恰到好处，那时候的匠人真的好细致。一个戴白帽子的阿ba对我说了一句四川方言，我有些目瞪口呆，这个场景超出预期，不知道该接什么。胶卷快没了，兴奋感也将殆尽，预计的行程已过大半。在格尔登碰到两个4-5岁的小阿卡，鼻涕都流到嘴边了，强迫症引发了想帮他们揩净的强烈动机，可是没带纸，忍了。

不得不说，人有的时候是在寻找残存的记忆。误打误撞地进入了觉囊派最大的寺院——赛格。土夯木质结构运用得娴熟无比，堪比拉卜楞，几排错列的僧舍实则有序，从风格工艺及氧化程度判断，是2000年前后的作品。从色彩的运用和整体的规划判断，当时主持修建的活佛是个设计天才，居然把寺院盖成了北欧极简。在碧空如洗的映衬下，鸽子和乌鸦一圈一圈地盘旋，整个寺院就我一人。觉囊，只是在历史里看到这个词。诧异，这是阿坝之行莫名的惊喜。

20210929

当你看了很多的文字，就需要出来走两步。亲身感受是在确认每个个体的视角观感。从安多到康巴，有太多的不同和相同。这些都取决于你对已有文本的阅读思考和当下的现实体验。无论是西宁飞玉树，还是成都进甘孜也或是拉萨下昌都，五进康区所面临的困难都一样。滔滔江水穿城而过的跑马溜溜的情歌并不抒情，连绵大山的阻隔没有熟悉的安多那样轻松自在，山路的崎岖和险视概率而定，去年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我犹历历在目，克服内心恐惧再一次踏上康巴之行也算是自我的突破，结项前的最后一次体验犹如箭在弦而不发的绷紧状态，随着路程进入川青甘的交界，飞驰在安多平缓广阔的草原上，那根箭也已经射远了，带着所有的情绪……

路遇小学美术教师旦志加，从甘肃卓尼考学青海民大，就业至青海久治，再娶妻定居甘南夏河。人就是这样，一路迁徙，混杂着理想和现实。用碌曲加华草的话说：我们都是在路上的人，会有机会再见的。

20211001

在高原腹地拍照，每一张都是用高反头疼换来的，尤其是过了海拔4300，恶劣的天气和路上有雪，想起去年躲过石渠车祸的幸运，才发现是用生命在搏那张照片，只有到了3500以下，心率降下来，才能舒爽地睡一觉，再吃个西红柿鸡蛋炒米，下一站是牦牛肉砂锅米饭。

20210803

一侧怪石嶙峋，一侧秋林的黄被盖在绿床上。正午高光下山顶水汽氤氲，时而草原时而高山林地，逃离夏河的路上峡谷里混杂的风景。逃离的快感冲淡了旅游人群带给我的烦躁，去一个人少的地方!

听从了徐世达的建议，去卓尼看看。阴差阳错来到临潭，好在离卓尼很近，四处游击方便快捷。那种粗糙抄袭式的审美，让整个县城外围装饰成冒牌徽派风格。进了巷道，还是留有一些本色旧宅的，雕梁画栋，砖混加木质结构的小院。最有特点是西道堂门口的姜黄色木质门窗铺面，但已经没有几家营业了。回藏汉杂居的地方，寺院的风格总是那么奇特，那种混搭的玄妙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比如一个仙侠小说里突然灌注了玄幻历史架空同人二次元等，种种的目不暇接已经没办法从技术层面去判断好还是不好。在各式清真寺扎堆的县城中心位置居然有一个纯中式风格的天主教堂，粗看以为是道教场所，里面陈设的极简中式美学还是蛮感动人的，废了一个卷。

前几天在阿坝就餐，一个北京的朋友说这个面片好吃，我皱着眉吃了两口说: 这个应该叫面块，同桌的活佛忙解释到: 这是安多面片。临潭县城开的岷县手工面片显然要比西宁城里的机器面片真诚一点（虽然我也不知道岷县是哪），汤是牛肉汤，面片是手工下的，再配以牛肉丁和香菜。虽然有种牛肉面的味道，但夫妻店手工作坊的形式让食物有了灵魂。我发现，中国的县城才是国内的灵魂所在，五花八门的民间和官方美学互相较劲着，极具特色的食物在县城有着更强的活力，大城市那种一统的同质化美学已经有点被嫌弃了。

今天的松果电动超出城市范围三次，强制断电两次，村里人都诧异地看着一个外乡人推着共享电动车前行。

20211003

安多是藏区的外围，而卓尼和天祝是最东的两个县，也就是安多的安多。天祝毗邻青海互助，去过几次，存在感不强。卓尼算是最没有存在感的藏区县城。山上几个大字：藏王故里。我问出租车师傅: 县城看不到藏民啊？师傅用甘肃方言说: 我就是啊！我上下打量，无奈放弃。卓尼再往东南几十公里就到了岷县（终于知道岷县是哪了)，也意味着青藏高原走完了，进入陇中黄土高原，彻底和草原文化拜拜了。

县政府是一座高耸的灰色大楼，门口四根十几米高的承重柱鲜红刺眼，突兀难以言说。城边的禅定寺用时八分钟，实在没得一看，都无勇气举起相机，壁画簇新匠气，建筑现代塑料感十足，配色机械僵硬，设施用料混杂着批发味，僧舍倒是整齐统一的机雕黄色木门，整体应该是近几年重新修建的。县城统一的店铺招牌难以辨别，样式都是左藏文右中文，右上还有英文。搞笑的是，全城唯一能和卓尼土司还有一丝联系的应该就是店招，走了半个城看不到任何有关联的文化符号和人物特质，被扁平可复制化的现代浪潮吞噬，又一次无奈放弃了。

原本直指卓尼，结果阴差阳错住在了临潭，满怀期待去卓尼，索然而归，无意溜达在临潭，却发现是个错综复杂的县城，内容多多啊！一切都是缘分，拍照也不例外，不是你想拍就能拍，也不是你能拍就拍到。

20211004

在碳水的腹地运动，需要来一碗炒炮仗果腹。河州的阿娘们穿着紧身丝绒套装，白色蕾丝花边盖头，脚踩皮质亮钻高跟鞋，我问黑车师傅: 河州的阿娘可比西宁兰州的洋气多了。师傅挤挤眼用河州话说: 俊（zun）吧（ra）。

达里加山大雾，汽车穿过漫长的雾层，有一种即将见到宝殿的感觉。出门之后，就很难再想着空手回去，如果说是去寻找宝藏密典，也非不可。耳畔传来佐野游穗的“今晚夜色真好”，忧伤而清透，没想到日本民谣也那么侘寂。穿过达里加山隧道，雾散尽，眼前横亘着一座座红色山体，雄壮、不可逾越，一道道山梁延伸到黄河边，像洪荒巨兽的爪子，黄河谷地的道帏到了。宋代起，开边河湟一部分指的就是这里，占河湟先种粮是为打仗先行，仗打得多了，彼此你来我往，最后就住一起了。虽然眼前的山上不长草，但黄河两旁的谷地收成不赖，果蔬也颇丰，人们欢快地打着篮球，成了篮球之乡。

一路上，听了好多的故事，黑车师傅的、路人的、店家的、阿卡的……故事里掺杂着人性的善与恶、贪婪与真诚，道听途说的真与伪无法分辨。无意间，河州的店招吸引了我的注意，音译的名字让不相关的汉字组合在一起，都知道大部分是店铺主人的名字，我站在河州大街上想着，是不是把这些名字全连起来就是一个不错的作品？

20211006

安多的山看着就很柔情，快要日落时，阴影的投射，山脊柔软的线条贴伏在大地上。远远地看，像是用铅笔画上去的。藏东南，康巴的山有点凌厉、冷峻，像被摁了暂停键的钢铁侠，时间在那一刻停住。从玉树到昌都再到甘孜，山连着山，走不完的大山，连城市都建在山脊缝里，这里的人们下颌线条刚硬，德格的阿琼说: 我们这里是康巴的源头。

我要从色达横插壤塘至阿坝县，和跑成都的黑车司机东知聊天，他问我：帅哥三十几岁？我说：四十，81年的。东知说：哇，你和我阿爸同岁啊！！！我：额~ ~ ~我先回宾馆啊！顺着蜿蜒的盘山路到达山顶，豁然开朗，大片平坦的草原，弯弯曲曲的河流反射着太阳金色的光芒，太阳部落由此得名。鸟儿从闪闪的光芒中射出，嘀鸣着直插浓黑的云层。短视频里，那些挚爱旅行的年轻人，在青藏高原的草原和高山上向世人展示着旅行的成果，石山云绕、雪峰红日、白云圣湖… …自然的壮美一百年不变，它不就是永恒嘛！

从永恒到永生，人类的“美学”不变。

20211010